#64 老
用了八年的電腦螢幕,最近某天起床打開開關時,驚見它只剩整片白屏。一開始以為真壞了,試了幾天卻奇蹟似地發現,其實還能用,只是好像一夜之間變了性子,顯影的時間轉換成了另一種我不熟悉的頻率。我必須一再地重開機,接著放置不管,去吃頓早餐,洗趟衣服,約莫兩三個小時以後,白屏總會緩慢地復原成原本的樣子。彷彿迴光返照,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,解析還是很清楚,顏色也是我習慣的顏色。它好像就是老了。像一個逐漸失智的老人,遲緩地持筷,遲緩著入眠,隔天也比所有人醒來的時間更晚上一些。但它還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,依稀還想要陪在我身邊,要我別那麼快捨棄它。
我想著「老」這件事。我想著:並不是每個人都來得及老。有年紀輕輕便赫然消逝的生命,也有寄居在皮鬆斑垂的身體裡,卻始終不肯慢下來的靈魂。每當我想起這件事,總是覺得很感傷。我感傷的是事情還未發生,但深知終有一日會到來,我束手無策,只能在心底反覆練習恐懼的基因,等待它的誕生。有時感傷的,又僅僅是一種對於時間的屈服,沒有人能夠永遠佔據同一個舞台,任憑姿態如何奪人心神,誰都得遲緩地彎身,遲緩著謝幕,隔天也比所有人記得的自己更老上一些。
然後我會想,誰是可以跟我一起老去的人?忘了在哪本書裡見過一個故事:有位一輩子都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作家感嘆自己其實幸運,因為母親長壽,活了將近一百歲才離世。母親逝世時,她自己也已白髮蒼蒼,但從不覺得自己老,遲至送走母親那日,她才終於發覺自己「可以」老了。原來老,有時也是一種對摯愛的深情告別,一種責任的完成與盡了。
近日走過老樹叢聚的巷弄時,耳邊的空氣常被巨大的蟬聲包圍與震動,羽化後的夏蟬易死,鳴叫不了幾日便快速老化、終至靜默,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響。我有一點羨慕牠們,竟能老得如此乾脆通徹。幾年前我壞過一顆硬碟,蒐集多年的數位照片毀於一旦,好像歲月被一雙無名大手全數抹掉一般。心疼難熬時,我想起我的奶奶,在她年老之前,二十年、四十年來,她身邊只有一張舊時沖洗的結婚照片,也沒見她遺憾自己失去了什麼。我才突然領悟,唯有捨得的人能不怕老,唯有把「老」當成現在進行式的人,才能理解此時此刻聚首一地的難得。在那個有爺爺在的房間裡,白日有陽台傳來的鳥鳴,夜晚有夢裡共眠的人影,跟著他們倆人日復一日一起老著的,還有依稀想要陪在彼此身邊的渴望,以及但願對方別那麼快捨棄自己的念頭。我們於是終將變得很好捉摸,僅是一心想要守護這般簡單的渴望與念頭,一天老過一天,直到發現自己竟願意為了深愛的人受盡磨難:運動、戒煙、噤吃甜食、承受身體挨刀、吞下治病的藥...
直到明白,能夠老、能夠有人一起老,也許已是一種莫大的幸福。